文:白樵
樂音軟柔時若月下抽刀水。白樵激盪時,情人趨熟繾綣繁複似葡藤綠蔓,往後烏克迅蹄急驟萬馬同奔。與俄語俄國音樂家巴拉基列夫譜寫的絡能蘭《伊斯拉美:東方幻想》,其難度之於鋼琴演奏者,發現前端课表源码一如俄語格位變化之於非以斯拉夫語系為母語的國名外籍學生。
翻開厚實若磚的耐人大一文法教材,從最初的尋味字母、數字、白樵星期季節職業與基礎動詞變化,情人趨熟至寒假期末前,往後烏克學生們自第六課起,與俄語正式進入漫長的絡能蘭,與格位搏鬥的發現一年餘時間。
俄語第六格,位格,主表所處位置與地點,此外亦常用於談及「關於」何者何物,或所搭乘的交通工具。
東南西北。車站,療養院,病棟,河邊。汽車,地鐵,飛行器,有軌電車無軌電車。學生們記著一個又一個座標與定位。而表示位格的前置詞總略為二:諧音猶如漢字裡的浮(в)與納(на)。前置詞意指的,浮可作「在……裡面」;納則為「在……的表面之上」。某人在學校,學校的字尾呈名詞位格變化。俄語之繁複,在邏輯規範外的再規範:如國家、公寓,電影院等詞必連於浮後;而納總存於祖國、工廠、車站等詞之前。
浮納使用有別,在裡面與何者之上,此思辨延伸的最高境界,關乎主權。
位格範疇中,领话费钓鱼源码所有島嶼前置詞皆用納。導師們如是說:因此,表示某人某物在臺灣時,必須使用納。
學生們頷首。導師們續言:但必須講浮泰國,浮韓國,浮印度。學生們問:是島嶼跟半島的差異嗎?導師們搖頭道:不盡然,因為我們說浮日本,浮馬來西亞,浮印度尼西亞,浮澳洲。
是有國際共識主權獨立的島嶼都用浮嗎?
不,因為我們說浮香港;不講浮斯里蘭卡,而說納斯里蘭卡。
學生們眼茫眩暈如墜五里霧,但此時定有善推斷的黠靈者舉手問:所有內陸國家前置詞,總該都用浮了吧?
想安撫臺下躁動者的導師們此時定會露出一抹歉然神情,再道:還是有例外的,像烏克蘭,我們得說納烏克蘭。
往後與俄語越趨熟絡,能發現烏克蘭此國名耐人尋味。雖首都基輔貴為俄國文化發源地,但烏克蘭(Украина)一詞無論字形或發音,都同「邊陲、郊區」(окраина)如此接近,甚至在字根中,早已夾藏著「邊緣」(край)含義。用浮抑或納,誰是誰的邊緣與文化主體,彷彿在久遠俄語文法結構凝視裡,業已被形塑,鎖定。
但活的語言注定被顛覆,挑戰,或者取代。
當年與基輔戀人通信,戀人總一再糾正我的用語。是浮烏克蘭,而不是納烏克蘭,他說。我才驚覺原來某些文法並非放諸四海皆準的鐵律,對與錯,fc游戏汇编源码是與非的決定,並非落於制定俄語語法基礎的羅曼諾索夫之手,而是對話者與該使用語言文化的抵抗或合作關係。
為保溝通順暢,年少時的我僅懂觀察與順從。但凡論及「在烏克蘭」時,於烏克蘭人面前用浮,在俄國人面前用納。介系詞的切換容易。千禧年後,數位風暴前,非以斯拉夫語系為母語,非舊蘇聯體制成員,亦不隸屬歐洲,在如此旁系又旁系的依存關係底,學外語的遠東島嶼青年,面對烏俄意識形態間的劍拔弩張,漠然,是更容易的,首當其衝的本能反應。
當年留學生活中,關乎主權存有的區域於我,僅是那湫隘的莫斯科大學宿舍房間。
大學主樓為史達林時期慶祝莫斯科建立八百周年所砌,猶如生日蛋糕造型的七姐妹建物之一。俯瞰時,主樓形狀宛若象形螯爪蟹,或基里爾字母Ж。中豎為制高點,從左右向外各分兩級,次第矮落。
我曾住左側第二層級В棟(非前置字,僅作字母編號用),號室1616。
宿舍規模不全然相同,空間有別,十六樓十六號房應屬當中的微型款。開門後是窄小共用地,左為盥洗間,右為廁室。行過共用地則是兩間長形單人房。室內採光極好,兩層禦寒用的木框玻璃窗推開,入眼即是校內水池造景與麻雀山底蓊鬱翠林,遠能望至莫斯科河對岸的网站源码怎么编辑盧日尼基體育場。
窗底置暖氣管。其餘空間內,狹長邊僅擺一套老舊木桌椅與過硬挺的單人床。床頭有架五層櫃,可擺鍋碗瓢盆胡椒粗鹽罐等烹飪器具。剩餘的,僅存門邊一只瘦削乾癟的白漆木質衣櫥。
腳踩深色正方形木片交疊而成的老地板。一切恍若仍未脫離蘇聯時代,撚開光,全室便籠罩在煤油燈似的湮遠暗黃色底。
前置詞用浮。
在俄國裡。在莫斯科大學裡。在我的單獨的房間裡。
俄國,莫斯科大學,房間以位格名詞變位更改字尾。我的,依照位格的人稱代名詞所有格變化。單獨的,依照單數形容詞陰性作字尾變化(房間在俄文裡為陰性)。
脫離與家人共居二十載的臺北公寓,首回遠行。當時室友是小我一屆的同校臺灣學弟。我們有著可遇不可求的共居關係:互不打擾,見面與談話次數縮限至最低。對共用盥洗間與廁桶無潔癖,無輪值清掃。我們錯開彼此上學出門時間。有時他在房內忘情地,大聲聽著重金屬搖滾樂;有時我帶不同異國友人返室,歡快地相擁,聊天。我們誰也不過問誰,誰也不責備誰。
在這樣的一間房裡經常有獨居的錯覺。卻也是那時,我體悟到自主權與所居領土間存在一抹幽微,難以明繪的霧濛情愫。
不似其他學弟妹們喜樂流轉家飾賣場,勤添個性小物增加生活機能。那些愛乾淨的,嫌木地板隙縫積汙難潔,在房內拼起顏色豔亮的工业云网站源码塑料巧拼板。那些想展示自我個性的,將電影海報,偶像歌手照片黏於發黃泛舊的白底立體浮紋壁紙。少數人桌旁擺著鋼琴譜,二手小提琴或大提琴。
十六樓十六號的左側房間裡,我將一切物品保持它們的原初狀態。桌上疊著小說雜誌文獻,一臺筆記型電腦。不添購新寢具,一律使用公發床單枕套棉被冬毯。因疲怠,甚少使用個人廚具僅外食。五層櫃前,床側,木窗前堆著幾只開腸剖腹,從臺北家裡寄來的包裹紙箱。
不投入不依戀,不重塑家的意象。帶著能隨時永別而不懷念的決絕,在我的單獨的房間裡。彷彿這得來不易的主權有時效。凡多買一項家用品就多份壓力,彷彿預支了僅有的微薄的什麼。我甚至想讓這斯多葛主義氛圍的房間更髒點,灰塵更厚些,空氣濁濃些,好讓自己能心安理得地獨享異國的一切。
主體性與所處位置的互涉於我當時是困惑的,是仍待抽絲釐清的散亂毛線。我嫉羨那些能清楚,直接展示主權的人們。
來自阿姆斯特丹,長我幾歲的托瑪斯,是當年語言課高段班下學期初來乍到的新生。按分級測驗,他應上低一階的語言課程。彼時語言系交換學生中除他,僅一名荷蘭生,而這名男子是我們班的老班底。托瑪斯與他有著哥們情誼,他遂百般懇求導師,讓托瑪斯能越級上課。
光頭,魁梧,聲音低沉,頦端滿生青茬短髭。有陽光大男孩氣息的托瑪斯很討導師歡心。答題錯誤了,語法絮亂,詞彙忘闕,他只消咧嘴笑,聳聳肩,原先嚴謹無比的導師僅好聲叮囑:多用功些。
上學期,我曾是班裡那名落後同儕許多的成員。相較導師先前漠然,不以為意的神情,與對其他系上亞洲學生那近乎鄙夷的態度(我是班上唯一的黃面孔),甚至揚言將我降級。我看著教室裡的托瑪斯,心底總有強烈情緒。
他不應該在這班的,他不屬於這裡。
他應該滾出去。當年我在心中如是嘶吼。
暑假前某日,托瑪斯蹣跚而至。眼窩嘴角堆著大小不一的瘀青,左手打了石膏,捆起三角巾。導師與其他歐洲學生們憂心忡忡。托瑪斯瞪直雙眼緊咬雙唇,許久,才忿忿講述,假日時在校園晃蕩,一群素未謀面的俄國學生們見他不順眼,群起而攻。事發地在我十六樓十六號的房間窗戶眺望所及,那麻雀山的密林小徑裡。
此後,我會百無聊賴地推開房裡的雙層窗,單手托頦,凝視底下高聳茫生的叢叢綠綠。
想起剛抵莫斯科後,校園內有俄籍女學生深夜獨踽,在側門晚林間被多名男子搶劫殺害。冬夜,另名韓國交換生,亦於回宿舍途中被俄國年輕男子們圍毆,她血淋氣吁,緩步翼翼將身子撐回宿舍後,在房裡斷了氣。
還有登上社會版角落的韓國年輕女子,在等地鐵時被人從背後一推,跌落至軌道,遭車體輾斃。
記得在臺灣大一下學期發生的地鐵慘案。一男一女在搭駛向汽車廠站方向的車廂裡點燃引信。四十二人死亡,兩百多人受傷。臺灣報紙刊登許多未敷上馬賽克的外電攝像,端坐緊依的人體焦黑成炭,僅留下素描般的痛苦輪廓。車體變形,走道,門窗旁散著斷肢裂骸。
更早的劇院挾持事件有一百多名人質亡佚。
在莫斯科。
卻是唯有身處逼近死亡與危險之地,才能感覺活著與存在的殷切,是我抵俄後的心得。在這充滿悲劇,苦難,哀悽與掙扎的國度裡,我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與歡愉。而他者的苦難令我愧疚,我遂催眠自己不能迷戀這種疏離與殘忍。自由是癮。年幼時,逃離是唯一辦法。卻得在歷經更多次出走與歸返後方能證悟,異鄉的歸屬感若游雲飄渺;而故鄉的陌生感,總能於疆域內某邊境交界處化解。
入中年,回臺定居多年,某日我點開臉書,赫然見到托瑪斯的貼文。
他拍了張灰藍天空底的高速公路照片,並留言:我開車前往烏克蘭與波蘭邊界,我能在任何地點載民眾前往任何方向,在我荷蘭的住處安排住宿空間亦不成問題,意者請私訊或來電。
浮烏克蘭抑或納烏克蘭,意識牴觸的最高境界,是戰爭與鮮血。
托瑪斯將頭貼換成個人肖像畫,背景襯著亮黃鮮藍的烏克蘭國旗。其餘貼文照片顯示,他幾年前開始學習塞爾維亞語,曾住美國一段時間。我方才驚覺,原來對文化主權的凝視與抵抗,在所屬與非我族類間的歸屬與掙扎,發生在當年莫斯科大學語言課堂裡的每位學生身上。
我也才聯想到,位格陽性單數形容詞變化字尾ом,不論重音節單看而唸若「唵」。按古印度哲學,為中脈音,是佛的身密,是嬰兒在母體裡的胎音。
亦是宇宙初始的聲音。拉丁語hic et nunc,此時此刻。
我身所在即為一切。
——原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二○二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莫斯科的情人》,時報出版
作者:白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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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人們印象中慣常的白雪覆地,既決絕冷漠,卻又神祕。曾數次赴俄學習語言、留學的白樵,以青春為餌,身體為器,將自己的魂魄,遺留在北國雪地結界中。
早年受歐美流行文化驅引,後叛逆逃離雪境,彼此爭鋒相對的文化,他欲求其成因,卻仍未有答案,只能從語言學裡企圖解構。位格、呼格、予格、屬格、具格、受格……刻苦鑽言,借位轉品,語言不僅是文化,也是自身的倒影,有掙扎,有欲望,也可見多聲部崩解後的近代俄國文學群像、法文文學媚行者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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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冠維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