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
或許我已不再是小說選摘間諜或臥底,但我絕對是清告個幽靈。
我怎麼可能不是或許呢?畢竟我頭上有兩個洞,洞裡頭滲出黑色墨水,已不幽靈而我就用那墨水寫下這些字。再間多麼奇妙的諜或但絕對個课堂签到系统源码狀況啊,雖然我已經死了,臥底卻仍在樂園的小說選摘小房間裡寫著這些句子。這勢必使我成為幽靈寫手吧,清告因此我很輕易——哪怕有點令人發毛——把我的或許筆浸入從那雙孔湧出的墨水中。那兩個洞一個是已不幽靈我自己鑽的,一個是再間我最好的朋友兼血盟兄弟阿邦鑽的。阿邦,諜或但絕對個把槍放下。臥底你只能殺死我一次。小說選摘
倒也未必。我仍然是個雙面人和雙心人,其中一張臉和其中一顆心或許還是完整的。有兩顆心,我便能夠從雙方角度看待任何議題,儘管我曾經往臉上貼金,以為這是種天賦,可現在我已明白它其實是種詛咒。有兩顆心的人除了是變種人之外,還會是什麼?也許甚至算怪物。對,我承認!我不只是一個,而是兩個。不只是我,而是你。不只是我,而是我們。
你問我我們應該怎麼稱呼,我們已經度過很長一段沒有名字的日子。我猶豫著,沒有直接回答你,因為我習慣不直接回答問題。我有很多壞習慣,每次有人強制戒除我一個壞習慣——我從未心甘情願地放棄這種事——我總是會哼哼唧唧、眼淚汪汪地重拾舊習。java源码自学教程
且拿這些文字為例好了。我在寫字,而寫字是最壞的習慣。當大部分的人努力榨取他們的人生,為五斗米折腰,邊享受陽光邊吸收維生素D,獵捕同類好跟對方繁衍或純粹交配,並拒絕思考死亡的事,我則在樂園一角用紙筆消磨時間,變得愈來愈蒼白瘦弱,挫敗像水蒸氣一樣由我頭頂冒出,悲慟的汗水黏在我身上。
我可以告訴你我護照上的名字是什麼:武名。我預期要來巴黎這裡時就給自己冠上這個名字。巴黎,或者如我們的法國老師們教我們的說法:光之城。阿邦和我搭乘由雅加達起飛的班機,在晚上抵達機場。我們一跨出飛機就感到如釋重負,因為我們來到了避難所,所有難民的狂熱夢想,尤其是那些不止淪為難民一兩次、而是已經歷第三回的人:一九五四年,我出生後九年;一九七五年,我還年輕且堪稱俊俏時;以及一九七九年,區區兩年前。是否真如美國人愛說的老話,「事不過三」?阿邦嘆口氣,然後把飛機上提供的眼罩拉下來蓋住眼睛。咱們只能期盼法國比美國好。
如果用海關人員來評斷國家的優劣,這個期盼只怕要落空了。檢查我護照的那個人就跟所有保全人員一樣面無表情,只是看看我的照片再看看我。他蒼白的臉似乎顯露不滿,因為某人竟准許我進入他心愛的國家,我這個沒有上唇又沒有留小鬍子來掩飾前述事實的男人。你是越南人,這個白人說道,這是客户关怀系统源码我首度涉足我父親的祖國以來別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對!我是武名!我連同我能使出的最好法國口音,給了海關警察我最阿諛奉承的微笑,逢迎到有點咄咄逼人的程度。但我父親是法國人,也許我也是法國人?他的官僚腦袋消化了下這句陳述,並終於露出笑容時,我心想:啊!我用法語說了第一個笑話!但他說的是:不......你......絕對......不是......法國人。看......你的......名字......就知道。然後他在我的護照蓋上入境日期: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八日,往檯面對側一甩,眼睛已經越過我的肩膀看向下一個懇求者。
我跟阿邦在護照查驗站的另一頭會合。我們終於踩在高盧的土地上了,這是我父親在他的教區學校裡教我稱呼法國的方式,因此這座機場是以近代史上最偉大的法國人夏爾.戴高樂命名,也就很適合了。這個英雄從納粹手中解放法國,同時繼續奴役我們越南人。啊,矛盾哪!人性永遠揮之不去的體臭!沒人能豁免,即使是每天洗澡的美國人或越南人,或是沒有天天洗澡的法國人。不論我們的國籍為何,我們都漸漸習慣自身矛盾的香味。
怎麼了?他說。你又哭了嗎?
我沒哭,我哭著說。我只是覺得終於回家,太感動了。
阿邦現在已經習慣我突如其來地掉眼淚了。他嘆口氣,牽起我的手。他的另一隻手拎著唯一的包包,是autojs找图源码聯合國送的廉價粗布圓筒行李袋。他的行李袋在時尚度方面跟我的皮革包完全沒得比,那個皮革包是我從南加州的西方學院畢業時,我的昔日導師克勞德送我的。克勞德眼中含著淚光告訴我:我離開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學院去上耶魯大學時,我爸就送了我一個這樣的背包。
雖然他是個把審訊和暗殺視為家常便飯的中情局幹員,他對某些事還是很感情用事,像是我們的友情以及高級男士用品。我基於同樣的懷舊理由而緊緊抱著皮革包。儘管這背包並不大,不過就和阿邦的行李袋一樣,它也沒有裝滿。如同大部分的難民,我們幾乎沒有任何實質的隨身物品,不過我們的行囊中裝滿夢想和幻念、創傷和疼痛、悲傷和失落,當然,還有鬼魂。由於鬼魂沒有重量,我們要帶多少就帶多少。
經過行李輸送帶時,只有我們沒有拖著行李箱,或是推著被行李和觀光客期待壓得喘不過氣的手推車。我們不是觀光客、僑民、返國者、外交人員或商務人士,或任何一類有頭有臉的旅客,不是,我們是難民,而我們在一架名為國際噴射客機的時光機器裡的乘坐經驗,不足以使我們在一座再教育營裡受苦的一年時光,或是在名為加朗島的印尼島嶼上的難民營度過的兩年時光,統統都一筆勾消。
我們已經習慣難民營中的竹子、茅草、泥巴、蠟燭,機場的箱体压力指标源码不鏽鋼、玻璃、地磚、強光讓我們暈頭轉向,我們走得緩慢而漫無頭緒,在尋找出口時不停撞上其他旅客。最後我們找到了,自動門滑開,我們來到國際線入境大廳巨大的天花板下方,一群人帶著期待的表情打量我們。
有個女人喊出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堂姑,或者更精確一點來說,是我假裝是我堂姑的女人。在美國的那幾年,我以共產黨間諜的身分被安插在遭流放的南越軍隊寒酸的行伍中,期間我定期寫信給她,表面上寫的是我身為難民的個人苦難,其實是用隱形墨水寫下加密訊息,通報這支軍隊某些人的密謀詭計,他們希望能從共產黨的統治中奪回我們的祖國。
我們用理查.賀德的《亞洲共產主義與東方破壞模式》作為共同的密碼檢索本,而她的任務就是把我的訊息傳給阿敏——我和阿邦的血盟兄弟。我向她打招呼時既安心又慌亂,因為她知道阿邦現在不知道而且永遠都不能知道的事,也就是阿敏是間諜,我原本也是。他是我的上線,就算最後在那座再教育營裡,他成了我的刑求者,那對雙心人的我來說不也適得其所嗎?既然我的堂姑不真的是我的堂姑,那對雙面人來說不是很完美嗎?
她真的是阿敏的堂姑,看起來完全符合她在最後一封信裡所描述的自己:高、瘦、髮色烏黑。跟我想像中的她相比,相似之處僅此而已。我想像中的她是個中年人,因為從事裁縫工作而永遠彎著腰,對革命的奉獻讓她態度謙卑。然而,由她的身形和她手裡拿著的東西來判斷,這女人最親近的家人是香菸。她渾身散發菸味和自信,有了那雙看來不好惹的高跟鞋加持,她跟我一樣高,只不過她看起來還更高一些,因為她很苗條,還穿著曲線畢露的灰色針織連身裙,而且她的髮型高高聳起,這是她每天的標準行頭。多虧了法式時尚和使她看不出年齡的那一半亞洲基因,雖然我知道她應該已經五十幾歲了,但要說她將近四十歲也會有人信。
我的天啊!她抓住我的肩膀,嘴巴發出親吻的聲音,同時以迷人的法式招呼法,用她的兩側臉頰分別貼向我的兩側臉頰,我家鄉的法國人從未對我展現這樣的法式禮儀,包括我的法國父親在內。你們兩個需要新衣服,還有新髮型!
對,她絕對是法國人沒錯。
我用法語把她介紹給阿邦,但阿邦用越南話回應。他小時候像我一樣是念法語學校,但他痛恨法國人,純粹是為了我才會來這裡。法國人確實給了他學位,但除此之外他沒從他們身上得到任何好處,頂多只是使用他們規劃的馬路,而那也沒什麼值得感恩的,因為馬路能造出來靠的是阿邦的家人這類鄉下人做牛做馬。堂姑帶我們走向排班計程車時改說越南話,用我們語言最純粹、最經典的版本關切我們的旅程和艱辛,就像河內的知識分子在說話。阿邦默不吭聲。
他自己的方言融合了我們家庭源自的北方鄉村,以及西貢郊外的南方鄉村口音。他的父母是在一九五四年,也就是我們三次逃難經驗中的第一次,以天主教徒的身分從北方移居到南方的。
他保持沉默的原因可能是以自己的口音為恥,不過更可能是因為極度憤怒。來自河內的任何東西都可能是共產黨,而任何可能是共產黨的東西都絕對是共產黨,至少對像他這樣瘋狂的反共人士來說是如此。他甚至不感謝俘擄我們的共產黨給他的唯一贈禮,也就是「殺不死你的必使你更強大」這個教訓。那勢必表示阿邦和我現在是超人了。
妳是做什麼的?我們上了計程車後他終於開口,我們都坐在後座,堂姑夾在我們中間。堂姑用嚴厲譴責的眼神看著我,說:看來我的姪子沒說任何我的事。我是個編輯。
編輯?我差點嚷嚷出聲,不過及時克制住,因為我理應知道自己的堂姑從事什麼職業。為了找人贊助我們離開難民營,我寫信給她——這次沒有用密碼——因為她是我認識的唯一非美國人。她很可能會通知阿敏我來法國的事,不過我寧可選擇這項確切的事實也不想回美國,我在美國犯了好幾項罪行,雖然沒被逮到,但我並不引以為傲。
她講出一間我沒聽過的出版社名字。我靠做書維生,她說。多半是虛構文學和哲學類。阿邦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表示他不是愛看書的人,他只看陸軍野戰手冊、八卦小報和我貼在冰箱門上的字條。如果堂姑真的是個裁縫的話,阿邦在她面前會更自在點,我很慶幸我沒跟阿邦說過任何關於她的事。
我想聽你們經歷的所有事,堂姑說。再教育還有之後的難民營。在你們之前我還沒遇見過曾接受再教育的人呢!
今天晚上不適合,親愛的堂姑,我說。我沒有告訴她在我的皮革包的活動夾層裡,除了一本紙頁泛黃、已經快散掉的賀德著作之外,還藏著我在再教育營裡受到強力脅迫而寫下的自白書。我甚至不確定我何必費事把自白書藏起來,因為全世界最不該讀到內容的人,也就是阿邦,對它的存在未顯露絲毫興趣。他和我一樣,在再教育營裡受到嚴刑逼供而寫下自白書。跟我不同的是,他不知道營區的政委就是他的血盟兄弟阿敏。政委沒有臉,他怎麼可能會知道呢?但阿邦說他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屈打成招的自白只不過是謊言。他和多數人一樣,相信不論謊言重複再多遍,都永遠不會變成事實。而我和我父親,也就是神父,一樣相信反過來才是對的。
堂姑的公寓在巴黎十一區,緊靠著法國大革命的發源地巴士底。我們在黑暗中行經一根圓柱,它代表了巴士底在歷史上的地位。既然我曾經是共產黨員和革命分子,那麼這場如同斷頭台一樣確切地斬斷特權階級首級的事件,也可算是我的先祖了。下了高速公路進入市區,我現在真的感覺身處於法國,或甚至更美妙的是,身處於巴黎。四周是它狹窄的街道和高度與風格一致的建築,更別說店面上方的迷人字體,立刻能讓人聯想到明信片和像是《愛瑪姑娘》這類電影,我剛以留學生身分抵達洛杉磯不久後,就在一間美國電影院看了這部電影。
正如同我終究會發現的,巴黎的一切都很迷人,即使是它的妓女,即使是在星期天、在清晨、在午餐後、在八月,當所有商店都未開張的時候。接下來兩三個星期,這個詞我怎麼講也講不膩:「迷人」!我的家鄉和美國都難以用迷人來形容。以我的這個炎熱國家和熱血的民族來說,這個形容詞太溫和了。我們拒斥或引誘,但我們從不以魅力迷人;至於美國,想想可口可樂就知道了。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告白者(普立茲獎得主阮越清《同情者》全新續作)》,馬可孛羅出版
作者: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
譯者:聞若婷
- momo網路書店
- Readmoo讀墨電子書
- Pubu電子書城結帳時輸入TNL83,可享全站83折優惠(成人商品、實體商品、限定商品不包含在內,不得與其他優惠併用)
-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將由此獲得分潤收益。
普立茲獎得主阮越清和他的「雙面人」回來了!
阮越清睽違六年續作重磅上市!《同情者》全新續集
殖民和被殖民、謀殺與同情, 一切的對立都在這裡……
或許我已不再是間諜或臥底,但我絕對是個幽靈。
一九八○年代初期,雙面人,或者稱之為雙心人的軍官「我」,與血盟兄弟阿邦一同來到了巴黎。兩人決心努力走出過去的陰霾,建立穩固的未來,而選擇的方式是資本主義最純粹的形式:販毒。
「我」遭受昔日拜把兄弟阿敏殘虐酷刑的再教育而身心受創,另一方面又吃力地想融入法國文化,因此發現巴黎是個既迷人又惱人的地方。在法越混血「堂姑」舉辦的晚宴上,認識了一群左派知識分子,他們不但刺激了我的思想,也成為我所販售的毒品的顧客。然而,我所建立的新生活潛藏著我未曾預見的危機,包括染上毒癮的自我折磨、侷限在殖民心態中的國家所瀰漫的威權主義,或是面對一個似乎無法解決的問題:該如何才能讓他最親密的兩位朋友重聚——即便他們的立場使他們處於絕對對立的狀態。
我們是無人想要、無人需要、無人看見的一群人……我們——會——活下去。
同情者需要拿出所有的機智、謀才和道德彈性,才能克服難關。
《告白者》延續其一鳴驚人處女作《同情者》的刺激、緊湊的情節外,同樣運用第一人稱的獨白與倒敘法,描述主角離開美國的後續故事。透過主角的自我對話呈現自我存在與各種主義的反思,深刻地叩問殖民與被殖民、難民等社會面向。《告白者》緊張懸疑,又直探存在主義精神,以炙熱的筆觸描繪出忠誠與背叛的面貌,勢必讓阮越清成為美國文學界的蒼穹中,永遠不墜的一顆星。
【加入關鍵評論網會員】每天精彩好文直送你的信箱,每週獨享編輯精選、時事精選、藝文週報等特製電子報。還可留言與作者、記者、編輯討論文章內容。立刻點擊免費加入會員!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朱家儀